谨以此文献给属于我父辈的人们。他们历尽了苦难,而当一切趋于平安和平静时,他们却又步入了人生的暮年……
33年前,吕平在位于赣江支流边上的一所县初级中学教书。枯燥的课本知识,经他天才的演绎,总能扇出满堂生气。他教的一个班,是全市的模范班,一年下来,除考上高中的学生之外,还有3个保送到卫校,4个保送到师范。那个时候,吕平不只会教书,他更有文艺天赋,而他此后生命的苦难,大抵也是因这“天赋”开始……
熟识他的人说,12岁那年,吕平就已经在县广场的大戏台上,摇动长须,颤抖手臂,哀歌“虞兮虞兮奈若何——何——”,广场上的几千人掌声雷动,叹为观止。
五十年代中期,吕平就这样活着,人们总感觉他英气逼人,甚至或许会因此暗生些许自卑。
1956年3月,春风吻上了人的脸。全市中学文艺汇演再过几个月就要举行。吕平所在学校的节目自然也由时年25岁的他创作、导演。
17岁的少女任盈在节目里饰演一个角色。她是吕平班上的学生。需要说明的是,那个年代里的初中女生年龄普遍比较大,懂事,初中毕业就能参加工作。而任盈给吕平的第一印象就是皮肤白嫩,形象可人,再加上她上课时似乎喜欢和吕平作对,因为她总会大胆地在课堂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可又不像有些泼辣的女生喜欢一争到底。如果感觉自己错了,她也会红了脸,然后抬起明亮的眼睛看一下她的老师。吕平说,直到现在,他的脑海中也甩不掉这个形象。
他们从来没有像排演节目时接触得这么近。老师的指挥是那么优雅,尽管此时任盈仍和老师经常为某个动作红着脸争辩着,但是慢慢地,少女的争辩似乎不那么有力,老师的解释又似乎不那么认真。
桃花满天的4月,汇演结束了。吕平编导的节目一举夺得两个一等奖,一个二等奖,为此,全市一时轰动。此时,老师和学生已有点分不开了。只是在当时的条件下,他们还尽量克制着,似躲非躲,若即若离。只是这样的“效果”适得其反……
春天的一个下午,吕平明明知道任盈外出了,却仍然发了疯似地在校园内四处寻找;温馨的空气似乎是少女的香气,娇美的花儿似乎是少女的笑脸。在吕平看来,那天下午,满校角落都是少女任盈的幻影。晚上,正当吕平失魂落魄地坐在床前时,任盈回来了。月光满地,腮比桃红,17岁的少女任盈和25岁的老师吕平奏响了恋爱季节的第一回乐章。
他们的爱是纯洁的。他们相约有什么事等任盈完成学业再说。
此后的日子,春花秋月,有哭有笑。日子在流淌,心灵在交融。不远的将来,像千千万万对有情人儿一样,他们该要走上那平静而又恩爱的牵手路吧?没有人感受到,这一年,中国就要进入一个诚实和尊严被政治和欲望践在泥里的时代。
校长是个粗人,初中文化不到,在政治方面倒挺有棱角,土改时就果断地站了出来批斗自己的父亲……当了校长,他颇有些得意,白天背手踱步,晚上仰头喝酒,就是不愿学点业务。
吕平万万想不到,两件根本不算事的事会让他的一生改变。一件是校长上政治课,由于讲不清楚,学生集体起哄,吕平刚好走此教室旁边过,在门口看了一下。学生们就“慑于”吕平的威信而顿时鸦雀无声;再有一件就是学校有一位姓胡的女老师追他,而他婉拒了。他不知道,此时的校长盯上了胡老师,竟然要跟自己老婆离婚。
上面号召大鸣大放,吕平应声说话:“学校领导也要认真学习业务。”校长听后“龙颜大怒”,他覆手为雨,认定这些话是右派言论。只是还构不成右派,仅此还整不倒吕平。
少女任盈在鬼气满天的大字报和挨斗者凄厉的叫声包围中,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你和吕平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
“还不老实,赶快承认!”
“真的没……没什么关系。”
“他是右派,你不讲就是包庇。看看那些挨斗的人,他们就是你的下场!”
第二天再逼,任盈不肯;第三天……
其时吕平已被监禁在学校里,少女任盈在恐惧和绝望中走出了一校之长的办公室。她便去问自己当医生的姐姐,姐姐劝她:“你还是先承认吧,反正公安局要证据,还会检查身体。”
第四天,被逼无奈的少女任盈哭着承认了“是”。当看到校长飞快地将盖了手印的字条紧紧藏好后,她已预感到了不妙。而此时已被监禁起来的吕平看到了任盈叫她弟弟偷偷交给他的纸条,想着遭受折磨的心上人,他也违心承认了。当时他也只想:执法机关会检查身体吧。
到最后也没有谁来检查任盈的身体。1957年11月8日,少女经历了她一生难忘的一天:一片嘈杂声中,她正上楼时,吕平正下楼,被警察拖着。顷刻间,两人呆了,吕平终于喊了出来,立即被警察拽走。任盈没有反应,那一刻,她的心头已如五雷轰顶,只是不住地想:“我害了他,我害了他!”
这一天,是1957年11月8日。
“吕平,男,26岁……判有期徒刑18年……”
一间带天井的老房子里,吕平由两个押着,一人宣判。
黄叶满城,行人匆匆。秋风吹乱了少女的长发,少女默默地读着墙上的告示,泪流满面。
1958年。火车站。锣鼓阵阵,汽笛长鸣,一年来无法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的任盈踏上了运送新兵的列车。她决定离开家乡,离开这里的一切。
1963年,人们看到一位身穿军装、风尘仆仆的少妇走在县城里的大街上,走过县初级中学的门前,四处打听着什么。
1971年,第三监狱的大门“咣口当”打开,吕平出狱了,整整14年,他总算有了人身自由。只是当年意气风发的书生已不复存在,人们只是看到一个佝偻着背的干瘦“老头”在街上茫然地走过,那一年,他已满40岁了。
吕平在县城街上消失一年后,人们又看到从前的那位少妇。九年了,春如旧,人空瘦,少妇从街上走过,打听着九年前就打听过的内容,可无人知晓,也无人回音。
其时,吕平去了自己家乡的一所村小代课,自此以后,人们总能看到一位“老人”白天木木地上课,晚上木木地看书,每当他佝偻着腰走过去后,身后便会有一片嘈杂,只要几个伸伸缩缩的脑瓜挤在一起,便有可能含含糊糊出几个字“……强奸犯……”。
有一年,县里组织农村文娱汇演,公社的一个副书记对吕平擅搞文艺早有耳闻,便专门请他出山写剧本,但他死活不肯,因为自从因文艺生爱,而又为爱“撞腰”之后,他发誓不再搞文艺了。吕平想,当年的那个风流倜傥、唱吟书画的吕平早已死了。然而公社副书记不死心,竟然三顾茅庐。吕平终于拗其不过,重新动笔。获奖之后,公社召开庆功会,吕平万万料不到,副书记在唱完自己的功劳后,说:“我的觉悟不高,请了一个劳改犯写剧本。”这句话立刻使吕平感到了剧痛,每一个字,都仿佛像锥子锥在了自己的心上……
1976年春节。一位中年妇女来到了吕平的家乡,她在部队相儒以沫的丈夫年前因公牺牲。拒绝了诸多有心人的追求,她只身拖儿带女转业回乡,老大16岁,老二15岁,最小的儿子也已8岁了。她到吕平的家乡,四处打听一个人,可众人都说自从他判刑以后就不知其去向了。
此时,吕平正决定离开那所小学。正好另一所乡中学的校长久慕其名,专程把他请去。他在享受了一年的座上客待遇后,学校换了新校长。新校长教政治,可他喜欢吟诗,有一次就这样吟: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玉门关。学生疑惑,便找吕平,结果吕平据实说了这是两首诗后,招来的是厄运。几天以后,校长停发他的工资。这时,已是文革后的第4年了。
生命中已没有半丝阳光,吕平只能教一天算一天。别人说他不对,他就说自己不对;别人坐在哪,他就马上让开。唯一能让他稍感安慰的,也就是他那些聪明而又善良的学生们了。更痛苦的是,他此时也算正当盛年,生活与生理的两种需要也在煎熬着他。可是,春天一个个地过去,20多年前的那束玫瑰色发出的暖光已越来越微弱了,找,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她?
又辗转几遭以后,吕平被请至另一所厂办学校教书。在这里,他才第一次真正享受到了做人的尊严,厂里对他礼遇有加。这使得“劳改犯”的隐痛渐渐消磨。但诸多热心人纷纷替他牵线搭桥,却都被他一一婉拒。
此时已是耳顺之年了。
1982年,六年前在县城邂逅中年妇女的一个学生在那所厂办学校里邂逅了他当年的老师吕平。他惊叫:“唉呀,六年前我见过任盈呀!”
吕平已然枯萎的心突然一震,25年了,一切都逝去了,这是他蹉跎25年之后第一次听到任盈的名字!
1982年,吕平收到一封信,这是多少年不见的市化工厂学生杨国律寄来的。信中说:“吕老师,我好像在市化工厂医院职工名单上看到过一个叫任盈的名字”。——枯萎的心似乎在一点点融化,生命中的那束行将消逝的暖光又一点点亮堂了。吕平激动了,赶紧叫杨国律问清楚。
在确知市化工厂医院的任盈即为25年前的任盈时,心在复苏、颤抖,二——十——五年,吕平迈出了生命的第一步,他决定去化工厂找任盈。
他敢迈出这一步还有一个原因,这就是在此之前,他的学生全来看他了,一共三四十个呀!而学生的到来,使他的世界观改变了。他本来认为苦争苦熬,没有任何希望,只为挣饭吃,为活命。没想到还留了名在世上,这促使他再也不消沉下去了。
但是这一次由于时间匆忙,竟然没找到任盈。
回到厂里,吕平再也平静不了。拿着笔的手在颤抖,自由、美好、尊严、诗歌仿佛招手可至,却又提心吊胆,想见怕见,恍然如梦,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25年前心碎而去,25年来找遍她和吕平家乡的任盈,坐在房里,一万多字的信,令她哭着看,看着哭,白天看,晚上看。
她在回信时,却逡巡了,她问她弟弟,弟弟劝她应该重续前缘,她说自己子女都这么大了。弟弟说,那你去看看吕老师也可以呀。
第二天,1982年8月24日,任盈来不及等客车,带上点东西,就搭了一辆便车去看老师。
1982年8月24日晚上,中年吕平和中年任盈在厂办学校的大门口见面,双方容貌变得几乎都认不出来了。任盈对面的男子身材瘦削,面容衰老,胡子乱糟糟的,手在颤抖,夹着一支香烟。而昔日的红颜少女,早已脱尽了当年的红晕,蕴蓄着成熟的风韵和一脸的沧桑。而不变的,是压在两人心底里的灵犀,25年了,依然一点就通,熠熠如初!
只是,千言万语,无处说起,双方就这么互相看着,手足无措,默默无声,好半天,吕平才幽幽地挤出一句话:“20多年来,我是孤苦伶丁,你已儿孙满堂了。”至此,两人如梦方醒,百感交集,顿时相拥而泣,25年来的苦水,25年来的相思,怎一个“泪”字了得!
现在,完好如初了。明月在天,学校后背的竹林里,他们又似乎回到了25年前小夜曲似的儿女情态。
任盈说:“你还是找个好妹子成家吧,让她照顾你。”
吕平说:“不,除了你我不成家。”
任盈说:“我不想嫁抽烟的。”
吕平说:“这是我出牢以后才抽的,我现在就不抽。”
任盈问:“你嗓子那么好,为什么不唱歌?”
吕平答:“你不在时,就从来没唱过。”
任盈说:“我现在不是在吗?”
吕平咳了咳嗓子,调了调,一曲歌声在秋夜婉转。
“天上有颗星
照亮了我的心
我的心印着一个人
干涸时给我滋润
迷惘时给我指引
把无限的热情温暖了我的心
天上的星就是你的心
我俩心心相印!”
其时月光如水,竹影婆娑,两人早已情不自禁。
1982年春节,吕平和任盈结婚。
1983年,法院重新判决,为吕平恢复了清白之身,直到1996年,判决才得到落实。这时他已是65岁高龄了。
后记
老人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他的老伴温柔寡言,正在这逗着小孙子。老人身体微胖,脸色红润,一头银发,春天的阳光透进窗里,打在老人头上,银发犹如一顶雪冠。
记者说:“吕老师,我觉得命运对你也太残酷了点。”
老人剥了一粒糖,轻松地讲:“我现在什么都不争了,难多易长寿嘛!”
记者还是这样想:“不要说25年的时日——不,应该是39年,哪怕是一秒钟的生命,本应谁都没有权力摧残。”